多功能农业景观中农民角色认同的多元图景：基于Q方法学的德国东部农民类型学研究

《AGRICULTURE AND HUMAN VALUES》：The farmer I want to be: farmers’ role identity in multifunctional agricultural landscapes

本刊编辑推荐：为解决农民在应对多样化社会需求时其角色认同如何影响农业实践的问题，研究人员以多功能农业为框架，采用Q方法学对德国东部28位农民进行访谈，探究其对未来10-20年理想社会功能的优先排序。研究识别出三种典型的农民角色认同视角：以保障德国粮食安全和经济稳定性为核心的传统社区贡献者、以知识驱动和环境友好生产为特征的革新整合者，以及强调动物福利、文化景观保护与小规模在地化生产的田园守护者。该研究突破了以往仅关注生态功能的局限，强调了农民身份认同的异质性对农业政策设计的重要启示，为促进农业转型提供了基于身份认同的新视角。

　　

在欧洲，农民的角色期待如同变幻的风向，不断经历着重塑。从战后全力保障粮食供给，到后来环境议题逐渐占据中心舞台，再到乌克兰战争爆发后粮食自给能力再度成为焦点，社会对农业的期望始终处于动态变化之中。这些变化不仅直接影响着农业政策与补贴方案，更深刻地影响着农民与非农群体之间的关系，甚至重新定义着“作为一个农民意味着什么”。在这种背景下，理解农民如何看待自己未来的社会角色，对于推动农业可持续发展至关重要。

传统上，分析农业表现与社会需求匹配度的常用概念是“多功能农业”。然而，相关研究多聚焦于协调粮食生产与生态系统服务，特别是生态功能，对农业所承担的社会、文化等非生产性角色关注不足。同时，尽管已有研究表明农民的身份认同是影响其采纳亲环境实践的关键因素——认同可以成为推动力，也可能成为障碍——但多数研究仅关注单一措施或有限目标，缺乏对农民角色认同全面性的审视。正是在这一研究缺口上，发表于《Agriculture and Human Values》的这项研究展开了探索。

为了填补这一空白，研究人员Malin Gütschow和Bartosz Bartkowski将目光投向未来，关注农民自身在10-20年理想条件下最希望履行的社会功能。他们采用Q方法学这一半定量方法，旨在系统捕捉农民的主观观念，识别思维模式相似的农民群体，并利用定性数据深入描述群体内及群体间的异质性。

研究在德国东部地区展开，该地区因曾属于东德而拥有相似的农业结构和政治历史，确保了研究对象的可比性。研究人员对28位农民进行了面对面访谈，使用包含71项社会功能的卡片和特制的排序网格。

参与者被要求在想象的美好未来中，根据个人偏好对这些功能进行排序，从“最同意”到“最不同意”，并同时口头评论其排序理由。访谈录音被转录，并结合排序数据进行分析。

在关键技术方法上，本研究主要依赖于Q方法学的方法论框架。首先，研究者从科学文献、访谈记录、农场协会网站及德国议会政党纲领等来源，初步收集了460条陈述，通过归纳性梳理和筛选标准（特异性、清晰度、独特性和相关性），最终形成了包含71项社会功能的Q集。在数据收集阶段，采用饱和抽样策略以确保样本在年龄、性别、政治倾向、农场法律结构、生产类型等多维度上的异质性，并通过面对面的访谈，使用实体卡片和排序网格（见图1）引导参与者完成Q排序任务。数据分析阶段，利用R语言的qmethod软件包对排序数据进行主成分分析（PCA）并结合方差最大化旋转，根据特征值大于1、每个成分至少有两个显著负载的Q排序等标准，提取出三个主要成分（视角），随后将定量排序结果与访谈的定性评论进行整合，以深入描述每个视角的特征。

研究结果

对排序数据的主成分分析产生了三个成分，即三种典型的农民视角。每种视角都通过一个“因子数组”来体现，该数组显示了该成分的理想典型排序。研究人员将这些因子数组与负载于该成分的参与者的定性数据和调查数据相结合，描绘出三种不同的关于农民理想社会角色的视角。

视角一：以生产为中心的社区贡献者

这一群体包含13位农民，他们强烈认同农业的核心是生产粮食，并将保障德国粮食安全、提供廉价食物视为首要任务。他们高度重视农场的经济稳定性、风险应对能力和长期连续性，将盈利能力视为履行其他责任的基础。他们对保护农业生产的自然基础（如土壤质量）和通过志愿工作、创造就业等方式贡献当地社区表现出强烈承诺。然而，他们对于农业景观提供文化生态系统服务（如促进旅游、休闲体验）持怀疑态度，认为农田应首要服务于生产。同时，他们对生物多样性相关功能评价较低，对气候变化减缓措施也持保留态度，担心环境规制会削弱本土粮食生产能力。他们将可再生能源生产视为经济多元化手段而非气候目标，并普遍对参与付费的农业环境措施（如AECM）兴趣不高。

视角二：知识驱动的整合者

这一群体包含7位农民，他们同样重视粮食生产，但强烈反对保留“小农农业”，认为其代表落后。他们倡导由知识和科技进步驱动的农业模式，强调持续学习、应用科学发现、公开应对问题与权衡的重要性。他们相信可以在同一片土地上协调环境保护与粮食生产（土地共享），但并不追求产量最大化，而是强调适应当地条件。与视角一相比，他们更重视生物多样性保护、气候变化减缓等生态功能，并强调区域养分循环。然而，他们对农业的社会文化嵌入性（如志愿工作、区域认同）关注度相对较低，对文化生态系统服务的态度也与视角一类似，倾向于生产导向的景观。

视角三：注重生命与景观的守护者

这一群体包含7位农民，他们最显著的特征是强烈希望保留“小农农业”，并将其与小型农场、高动物福利标准和环境友好型畜牧方式紧密联系。他们将动物福利、环境保护（如维护文化景观、生物多样性）以及贡献地方社会文化生活置于非常高的优先级。他们视自己为生命（动物）和景观的守护者，并积极促进人与自然的互动。虽然农场盈利仍是重要目标，但常次于其坚守的价值观。他们倾向于本地化食品体系，强调质量而非数量，对按市场需求生产、提供廉价食品等评价很低。与视角二类似，他们重视生态环境功能，并视提供付费环境服务为支持这些活动的机会。然而，由于时间限制，他们对参与农业政治或持续深造等耗时活动意愿较低。

研究结论与讨论

本研究揭示了农民对其未来理想社会角色的理解存在显著的异质性，三种视角分别强调了可持续发展维度中不同的两两组合：视角一整合经济与社会维度，视角二整合经济与环境维度，视角三则试图融合社会与环境维度。这清楚地表明，所有受访农民都渴望扮演远不止粮食生产者的多元化角色。

这一研究结果对农业转型具有重要启示。首先，身份认同作为行为的关键决定因素，可能影响农民（1）是否自愿采用环保实践；（2）是否参与农业环境计划；（3）在激励措施发生变化时是否继续该实践。了解不同农民群体所优先重视的社会功能，有助于设计更具针对性和有效的政策。当政策目标与农民的身份认同标准一致时，行为改变更容易发生，成本也可能更低。反之，若政策目标与农民的角色认知冲突，则需要考虑额外的“认同成本”补偿。

尤其值得关注的是，三种视角的农民均表现出对单纯“顺应社会需求”的较低认同。这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研究进行时（2023年末至2024年初）德国农民抗议政策变革的紧张背景。农民与非农群体之间的隔阂，可能降低了农民接受外界建议的意愿。因此，来自农民群体内部的倡议可能比外部压力更有效。例如，对于视角一的农民，强调生态实践对保障农场长期连续性的工具性价值，可能比单纯的环境保护论调更具说服力。

总之，这项研究通过聚焦农民对其未来理想角色的认知，并采用涵盖经济、环境、社会、文化功能的广泛多功能性视角，丰富了关于“良好农民”身份认同的学术讨论。研究结果表明，农业政策需要认识到农民身份认同的多样性，并利用这种多样性来促进农业景观多种社会功能的提升。没有任何一个农民能承担所有功能，但通过理解并尊重不同农民群体的优先事项和动机，政策制定者可以更好地支持农民提供他们所在意的社会功能，同时维护农业系统的韧性，共同迈向更可持续的农业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