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塞壬之后：余音未散》

《Psychiatry Research》：After the Sirens: The Echo That Remains

Frank Leto基于 FDNY 二十年的灾后心理干预经验，强调同伴支持在应对创伤中的核心作用。其分析指出，文化适配、领导示范与人性化关怀比标准化心理项目更有效，尤其通过"厨房桌对话"等非正式机制实现疗愈。研究佐证了自愿性、本土化干预模式的优势，并揭示职业身份认同对心理恢复的双重影响。

　　在面对大规模灾难之后，一线救援人员的心理健康需求往往持续很久，甚至在警报声消失后依然存在。作为一名曾在纽约市消防局（FDNY）工作多年的退休消防队长，同时也是FDNY心理咨询服务单位的前负责人以及国家灾难响应项目的行为健康协调员，我亲历了无数场灾难现场，也见证了救援人员在这些事件之后所经历的复杂心理变化。本文将回顾过去二十年在FDNY和国家灾难响应项目中的行为健康工作，从实际经验出发，探讨如何通过同侪支持、信任建立和文化敏感性护理来提升救援人员的长期心理健康。

在9/11事件之后，纽约市的消防局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打击，343名消防员在那场灾难中丧生，遍布全市的62个消防站至少失去了一名成员。许多消防站不仅成为哀悼的地方，也继续承担着救援工作的重任。有些消防站甚至失去了整个执勤小组，整个早晨的战斗中，他们就这样消失在了废墟之中。那一刻，我们仿佛走进了一个充满幽灵的城市，空气中弥漫着烟尘，也充满了缺席的意味。

当时，我正在协助领导FDNY的行为健康响应。面对如此全面的破坏，行动似乎是唯一的解药。我们制定了一项实际且富有同情心的计划：在每个遭遇损失的消防站中安排一名受过专业训练的临床心理师。我们的初衷是，如果心理健康支持能够物理上接近救援人员，那么它也能在情感上触达他们。这被称为“治疗的近距离”。

这些心理师通常都是经验丰富的专业人士，他们带来了深厚的情感关怀和专业技能。然而，即便如此，他们还是常常发现自己独自坐在消防站的厨房里，等待有人开口说话。大多数消防员并没有主动交流，有些甚至无法开口。与此同时，一个更深层次的问题逐渐浮现：这些心理师自己也开始感到不堪重负。他们被派往一个并不真正属于他们的世界，一个在悲伤之后，不断有新的创伤接踵而至的环境。最终，我们不得不为这些心理师建立支持小组。这成为了我们转变的关键。

我们逐渐认识到，创伤并不总是按照临床时间表来响应。它不会在下午三点准时到来，进行五十分钟的会谈。创伤存在于文化之中，存在于仪式之中，存在于那些未说出口的沉默之中，也存在于一种“沉默的教条”之中。在成长过程中，我们常常听到这样的话：“我会给你一些值得哭的事情。”这并不是出于恶意，而是对坚韧的一种教导。但这种话却留下了深远的影响：情绪不应被表现出来。

在纽约市的消防站里，墙上写着“你在这里看到的，你在这里说的，就留在这里。”乍一看，这句话似乎是在强调保护隐私，确保发生在消防站内的事情不被带出。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也逐渐演变成了一种沉默的规则，一种阻止人们分享内心痛苦的潜规则。而救援工作本身，也成为了这一沉默的延伸。消防员们每天都会进入他人最糟糕的一天，而且这种频率非常高。他们在工作中学会了压抑情绪，但这种压抑并不会持续太久。它会以不同的方式显现出来：身体上的疲惫、人际关系的紧张、甚至是在沉默中找到出口。

我们采取了现在看来似乎是常识的行动。尽管当时存在压力，要求我们建立更加正式、更加临床、看起来更像传统心理健康服务的体系，但我们选择了抵抗。我们开始培训消防员来支持彼此，培训急救人员来支持急救人员。这不是要取代临床心理师，而是要让他们在彼此身边，作为翻译者、桥梁，以及同侪。我们需要将那些长期以来在消防站厨房里发生的真诚对话、默默的支持和共同承担的痛苦，进行制度化的表达。因为正是这些无声的关怀，成为了真正的治愈源泉。

最初，同侪们会在消防站中进行探望，但常常只得到礼貌的交谈，没有更多。然而，就在他们准备离开时，一位消防员可能会轻声说：“我女儿最近有些问题。”这些最后时刻的倾诉，成为了信任建立的开端。每一次微小的表达，都像是一颗种子，慢慢长出信任的枝叶。网络逐渐扩大，人们开始敞开心扉，因为他们知道，有人愿意倾听。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建立了一个规模庞大且极具韧性的同侪支持网络。一旦大门打开，我们便有文化敏感性的临床团队准备接手。一位同侪可能会说：“我知道Claire，如果我的女儿遇到困难，我会送她去那里。”这并不是什么特别的新鲜事。在过去的岁月里，如果屋顶漏水或者需要电气维修，大家都会找一个自己信任的承包商。现在，我们只是将这种信任转移到了心理健康领域。但这并不是一个关于基础设施的故事，而是一个关于文化的故事，一个在每一次灾难之后都会以不同形式重现的故事。

灾难的响应从最初的警报声和混乱开始，它充满着强度、噪音和速度，有时甚至伴随着暴力。然而，这种强度并不会随着警报声的消失而终止。它会持续影响救援人员的生活，从他们的家中，到他们的婚礼，再到他们的失眠之夜和拥挤的思绪。这些影响是如此深远，以至于有时候，他们甚至无法辨认自己。

关于一线救援人员的神话，既给予了他们某种保护，也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困扰。他们被视为英雄，确实如此。但“英雄”这个标签有时会成为一种枷锁，一种难以摆脱的盔甲，甚至在安全的家中也会让他们感到孤立。因为现实是，灾难结束后，许多救援人员仍然携带着那些经历。他们带着这些经历走进自己的厨房，走进孩子们的生日，走进他们独处的时光。而他们往往独自承担这些，不是因为没有人关心，而是因为没有人真正知道如何询问，或者如何表达。

这种孤独感伴随着内疚而来。内疚于生存下来，内疚于未能做得更多，内疚于目睹了不该看到的事情，或者错过了某些关键时刻。他们也会与朋友、配偶以及一个已经前进的世界产生疏离。在灾难期间，他们受到赞誉和颂扬，被视为我们中最优秀的人。但一旦摄像机离开，人群逐渐散去，有时批评也会悄然回归。从“必不可少”到“被忽视”的转变，可能是极其残酷的。

在经历了多年的灾难响应和无数在消防站厨房里的交谈后，我不再问“什么方法有效”，而是开始关注那些反复出现的瞬间和行为。无论是在哪一次灾难中，无论是飓风、野火，还是大规模枪击事件，总有一些相同的元素反复出现。这些元素往往不是宏伟的计划，而是那些实实在在的支持。比如，帮助修复受损的房屋，协助处理保险理赔，或者提供托儿服务。有时候，只是有人带着热腾腾的意面和咖啡出现，不带任何期待。

最有效的支持，是给予人们表达自己现状的许可。并不是让他们按照我们期望的方式去做，而是让他们按照自己的节奏去面对。有些人想要倾诉，有些人则希望保持沉默，有些人需要一种目的感。恢复并不是一条直线，而是每个人独特的经历，正如他们经历的悲伤一样。

最重要的是连接。这种连接不是抽象的，而是深深植根于人类情感之中：同侪之间的理解，眼神的交流，以及那些经历过相似痛苦的人所说的“我也有过这样的经历”。这种连接无法被伪装，也无法被强迫。但当它存在时，它能够拯救生命。

来自特拉维夫大学的一项研究（Gigi-Levy等人，2016年）发现，救援人员应对创伤的方式千差万别，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的方式是错误的。创伤的处理没有唯一正确的路径，关键在于给予他们多种选择。不是提供解决方案，而是提供工具；不是强加某种方式，而是给予他们空间。

另一项来自伦敦大学学院的研究（Billings等人，2023年）也验证了我们长期以来的经验：由本地人主导的自愿干预措施，比由外部人员主导的强制性项目更为有效。专业能力、文化背景和可信度，都是至关重要的因素。

我们的早期同侪领袖之一，拉尔夫·埃斯波西托，曾对我说过一句话，至今仍深深刻在我的记忆中：“告诉我一个人在9月10日的样子，我就能知道他在9月12日的样子。”他指的是情感上的准备，而不是战术上的准备。真正的韧性并不是在警报声响起时才开始的，而是在那些日常的互动和习惯中悄然形成。

在2021年，我作为IAFF团队的一员前往佛罗里达州的Surfside，那里发生了一场多层公寓楼倒塌的灾难。废墟中仍有余烟，我与三位来自纽约的同事一同站在倒塌现场附近。那一刻，一股微弱的烟雾飘过，我们立刻认出了那种熟悉的气味。98个人被困在那堆废墟之下，那种混合着烟尘、尘土和死亡气息的味道，让我们几乎跪倒在地。尽管9/11事件已经过去了二十年，但我们的身体依然记得那种感受。

在从这样的现场返回家中后，有时一切熟悉的事物都会变得陌生。我可能会站在自己的家中，坐在厨房的桌子旁，机械地完成日常事务，试图扮演一个丈夫或父亲的角色。但有时，这种角色更像是一个我早已遗忘的剧本。我告诉自己，“假装一切正常，直到你真正恢复正常。”然而，真相是，有些人永远都无法真正回到过去的状态。

如果你以为一线救援人员不会记住他们所看到、听到或闻到的一切，那你就错了。他们所见证的一切，是没有人能在千百次生命中承受的。如果这些经历没有得到适当的处理，那么只需一个瞬间，就可能成为压垮他们的最后一根稻草。有时候，这是一次重大的事件；有时候，它只是一个例行的场景，却在特定的时刻变得不同寻常。

那些在灾难中挺过来的救援人员，并不是最坚强或最响亮的。他们往往是那些在日常生活中默默建立起支持系统的人，是那些会互相关心的人，是那些愿意花时间彼此开怀大笑的人，是那些留有空间让彼此成为真正的人。这些微小但坚定的行为，构成了他们心理恢复的基石。

从越南战争、俄克拉荷马城爆炸事件到9/11事件，我们已经走过了很长的路。心理健康曾经是一个被忽视的话题，而现在，它已经成为了讨论的一部分。然而，操作准备依然是我们最重要的优先事项，因为这就是我们工作的本质。当我还是年轻消防员的时候，如果我在一条燃烧的走廊里推着水管，那么我必须在被烧伤或死亡之前坚持到底，否则就需要寻找另一个岗位。这种观念从未改变。这是一份危险的工作，需要坚韧不拔的人来承担。但心理准备同样重要，甚至更为关键。

领导力在这其中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在2017年，当一场发生在布朗克斯区的火灾导致13名平民丧生时，第一支救援队伍回到驻地时陷入了沉默。随后，消防局的局长走进了厨房。这种行为极为罕见，因为局长就像是教皇一样，通常只在晋升仪式上出现，而不是在厨房里。他坐下后，首先表达了自己的自豪：“今天的结果不是我们想要的，但我知道你们已经尽了全力。”感谢。他向他们解释了发生了什么，提供了背景信息。因为在混乱之中，人们只能看到自己的一小部分。然后，他分享了一段个人经历：多年前，他曾经被困在一次坍塌事故中，花了多年才愿意寻求帮助。他希望当时能更早地寻求支持。

在那短短的几分钟里，他给予了这支队伍最缺失的东西：感谢、信息和寻求帮助的许可。这种支持不仅仅是形式上的，而是建立在相互理解和尊重的基础上。人们需要的不是完美的解决方案，而是真实的存在。

在前往飓风卡特里娜袭击后的墨西哥湾时，我以为自己已经了解了所有应对灾难的方法。我曾在纽约市花费五年时间帮助构建行为健康项目，但很快我意识到，我其实一无所知。那是一场完全不同的灾难，一个完全不同的文化背景。这种经历成为了常态。无论是在大规模枪击事件、龙卷风，还是在查尔斯顿的九名消防员遇难事件中，我总是以访客的身份进入。真正掌握情况的，是当地的救援人员和他们的领导。这是他们的城市，他们的部门，他们的文化。正是这些元素让他们成为真正的专家。我拥有的是可信度，以及与他们之间的纽带。

我曾经听过有人说：“这是一场同样的马戏团，只是换了不同的小丑。”这原本是一个玩笑，但其中蕴含着一定的真理。我在世界各地的消防站中都见过类似的场景，虽然面孔和制服可能不同，但他们的个性、骄傲和痛苦却常常相似。有一次，我在墨西哥度假时，需要找一个停车位。我看到一座消防站，敲了敲门，他们说：“来自纽约的消防员。”然后，门就打开了。他们欢迎我进入，分享食物，讲述故事，大笑，拥抱。这种连接是瞬间的，也是不可打破的。这就是为什么同侪支持如此有效。它深深植根于救援人员的工作文化之中：那种信任，那种“这个人理解我，他曾经站在我的位置上”的感觉。

在经历了无数灾难之后，我逐渐明白，真正重要的并不是那些宏大的计划，而是那些微小却持续的行为。这些行为往往不会被记录在报告中，也不会出现在政策文件中，但它们却在默默中支撑着救援人员的心理健康。它们是那些无声的关怀，是那些不需要言语的陪伴，是那些在关键时刻给予支持的行动。

在这些经历中，我学到了一些重要的道理。首先，支持需要以实际的方式呈现，而不是以抽象的形式。救援人员需要的是具体的帮助，而不是空洞的安慰。其次，信任的建立需要时间，它不能被强迫，而是通过日常的互动和理解逐渐形成的。最后，文化敏感性在心理健康支持中至关重要，它能够帮助救援人员在自己的环境中找到最适合他们的应对方式。

这些经验让我更加坚定地相信，救援人员的心理健康不仅仅是个人的问题，而是整个组织和社区的责任。我们需要在灾难发生前，就为他们建立支持系统；在灾难发生时，我们需要让他们感受到被理解和被尊重；在灾难之后，我们需要继续陪伴他们，帮助他们找到恢复的路径。因为真正的韧性，不是在灾难中展现出来的，而是在那些日常的、无声的、相互支持的瞬间中逐渐形成的。

通过这些经验，我也看到了一种希望。尽管灾难的阴影可能会持续很久，但只要我们愿意倾听、愿意陪伴、愿意给予支持，救援人员就能够在痛苦中找到出路。他们需要的不是复杂的解决方案，而是简单而真诚的关怀。这种关怀可以是一碗热腾腾的意面，一杯温暖的咖啡，或者一句真诚的“我理解你”。这些微小的举动，往往能够带来深远的影响。

在未来的灾难响应中，我希望能够继续推动这种文化变革，让更多的人认识到，心理健康支持并不是一种额外的负担，而是救援工作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们需要在制度层面给予这些支持足够的重视，同时也要在文化层面鼓励人们表达自己的情感，而不是压抑它们。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真正守护那些在灾难中挺身而出的人，让他们在归来之后，依然能够找到属于自己的平静和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