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伤环境中心理治疗师的应对机制：集体使命、共同创伤与代际创伤的交互作用

《CLINICAL SOCIAL WORK JOURNAL》：Psychotherapists in Traumatological Environments: Coping Through Collective Mission, Shared Trauma, and Intergenerational Wounds

本研究针对在共同创伤现实(shared traumatic reality)中工作的心理健康提供者(MHP)面临的独特挑战，探讨了在战争区域提供服务的心理治疗师如何应对个人与专业角色重叠的复杂情境。通过对20名在2023年10月7日恐怖袭击后提供服务的以色列心理健康专业人员的深度访谈，研究发现三个核心主题：通过公民使命获得的同情满足(compassion satisfaction)、集体和代际创伤的激活、以及在共同创伤下的应对机制(包括解离和选择性共情)。研究结果为冲突地区心理健康工作提供了理论与实践启示，强调需要建立情境敏感的支持系统。

　　

在战争、恐怖袭击等集体性灾难事件中，心理健康专业人员(Mental Health Professionals, MHP)面临着独特的职业挑战——他们不仅需要为受创伤的来访者提供专业服务，同时自身也暴露在相同的创伤环境中。这种"共同创伤"(shared trauma)现象模糊了治疗师个人体验与专业责任之间的界限，对传统治疗框架提出了严峻考验。特别是在以色列这样的长期冲突地区，心理健康提供者往往需要在这种双重角色中不断切换，既是个体创伤的承受者，又是专业助人者。

2023年10月7日，以色列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恐怖袭击，随后进入长期战争状态。这一事件创造了一个典型的共同创伤环境，心理健康专业人员与他们的来访者同时经历着火箭袭击、疏散撤离和全国性哀悼。在这种极端条件下，治疗师们如何平衡个人创伤与专业责任？他们的应对机制有何特点？文化背景又如何影响他们的工作体验？这些问题成为了《CLINICAL SOCIAL WORK JOURNAL》最新发表的研究关注焦点。

为了深入探索这一主题，研究团队采用了质性研究方法，通过对20名在袭击后提供服务的以色列心理健康专业人员进行半结构化访谈，运用主题分析法对数据进行了系统分析。研究特别关注治疗师们在共同创伤环境下的个人体验、应对策略以及文化因素对工作的影响。

研究方法上，研究团队通过便利抽样招募参与者，所有受访者都是在以色列提供服务的持证心理健康专业人员，他们服务的对象包括流离失所的家庭、人质家属、现役军人家属、伤员和阵亡士兵家属，以及Nova音乐节袭击的幸存者。数据收集通过Zoom视频会议进行，访谈时间在40-60分钟之间，采用半结构化访谈指南，涵盖参与者的专业和个人经历、同情倦怠(compassion fatigue)和同情满足(compassion satisfaction)的预测因素，以及应对策略等主题。数据分析遵循Braun和Clarke的主题分析六步法，包括熟悉数据、生成初始编码、寻找主题、审视主题、定义命名主题和撰写报告，并通过研究团队间的编码共识和外部专家评审确保研究信效度。

研究结果揭示了三个核心主题，展现了在创伤环境中工作的复杂性：

主题一："这是我的紧急征召"(Tzav 8)

参与者将他们的工作视为个人"Tzav 8"——这是以色列文化中紧急军事部署的术语。许多治疗师将服务创伤幸存者视为一种紧急责任，类似于其家人应征入伍保卫国家。一位参与者描述道："我告诉丈夫，这感觉就像我自己的'Tzav 8'。这是我所知道的，也是我能做的，我正在尽最大努力。"这种将治疗工作视为公民使命的框架，深深植根于团结和民族责任的文化价值观中，为治疗师提供了强大的意义感和目标感，成为同情满足的重要来源。

即使面对巨大挑战，参与者仍从工作中获得满足感。一位治疗师分享道："每次与哀悼者会面前，我都会深呼吸，相信我有话可说。每次这样的会谈都感觉浸透着鲜血，但总会有话可说。"这种在压倒性挑战中仍能找到目标的体验，反映了使命感对维持专业功能的重要性。有些参与者甚至形容自己如同"信使"，有责任传递和保存创伤幸存者的故事，这与以色列文化中"不忘却"的集体记忆要求相呼应。

主题二：集体和代际创伤的激活

大多数参与者描述了先前集体创伤和代际创伤(intergenerational trauma)如何在其工作中被激活。一位大屠杀幸存者的第三代后代分享了她作为Shura营地志愿者的经历，该营地是进行受害者身份识别的场所："当我们听到尸体用卡车运送，一车接一车时，我只能想到大屠杀和祖母讲述的故事。儿童卡车让我联想到大屠杀中死去的儿童，这种联系极具挑战性，是再次创伤的过程。"

这种创伤激活现象突显了当前事件如何成为历史和代际创伤的痛苦提醒，特别是对于那些来自受大屠杀直接影响家庭的个体。治疗师们在倾听来访者的失落和恐惧故事时，发现自己情感上被拉入平行的个人和历史叙事中。这种情感上的接近使得保持专业距离变得更加困难，既增加了疲惫感，也加深了对治疗室内正在展开的内容的认识。

主题三：共同创伤下的同情满足与同情倦怠

这一主题突出了治疗师在共同创伤条件下管理情感消耗的斗争。参与者描述了在同情满足和深度同情倦怠之间的波动状态。两个核心应对机制浮现出来：情感解离(dissociation)和治疗焦点的收窄。

解离与灵活思维："我从外部看自己"

参与者们在访谈中保持着坚忍、近乎平淡的表情，尽管他们经历了来访者的恐怖故事，但能够以暗示解离的方式分享。然而，当被问及个人生活、亲人和与10月7日袭击的联系时，他们的情绪明显波动。一位参与者将她的感受描述为"精神病性体验"："晚上你觉得国家正在崩溃，第二天早上你却醒来面对正常的一天。"这种解离体验也出现在工作中，一位治疗师解释说："我必须尝试在这些故事中呼应人性，以便承受它们——否则你就会陷入其中。"

参与者们认为，在短时间内情感量急剧增加的情况下，解离成为主要的应对方式之一。"与来访者在一起时，不想其他事情。但当一天结束时与伴侣坐在后院吃冰淇淋聊天时，我才感到崩溃。"这种对持续创伤的快速适应让参与者处于绝望和麻木状态，解离成为在极端条件下维持功能的重要机制。

日常关注的崩溃：除非与10月7日相关，否则什么都不重要

大多数参与者表示，自10月7日以来，他们的兴趣和好奇心主要集中在与战争直接相关的来访者问题上。治疗师们感到创伤如此压倒性，以至于当来访者提出"与日常例行公事相关的普通问题"时，他们很难倾听和共鸣。一位治疗师坦言："当他们谈论日常生活问题时，我的身体简直睡着了，我发现自己对他们生气。当有更大的问题需要关注时，他们怎么能抱怨这些不重要的问题？"

这种反应可能是同情倦怠的迹象，表明在危机情况下工作的治疗师们，处理日常问题与她们正在经历的更大集体创伤相比显得微不足道。这种治疗焦点的选择性收窄，类似于危机时期的医疗分诊，反映了在广泛痛苦和有限情感能力面前保持响应性和有效性的尝试。

讨论与结论部分指出，这项研究通过强调共同创伤在以色列背景下的独特文化表达，推进了对这一现象的理解。虽然共同创伤和共同韧性(shared resilience)已被广泛探讨，但本研究特别突出了以色列心理健康专业人员如何将他们的工作框架化为公民责任，称之为个人"Tzav 8"。这种源于团结和民族责任文化价值观的使命感，既促进了同情满足，也在某些情况下培养了创伤后成长(posttraumatic growth)。

同时，研究结果呼吁重新评估解离和选择性参与等应对策略。这些反应不应仅仅被视为功能失调的迹象，而应被认识到是在集体危机期间帮助临床医生保持存在和有效的潜在适应性工具。对许多治疗师来说，解离是一种临时但必要的工具，使她们能够在压倒性情感压力下继续进行治疗会谈。

研究强调了为处于共同创伤现实中的心理健康专业人员建立文化知情和情境敏感的支持系统的关键需求。监督框架应超越解决个体情感反应，如同情倦怠，积极承认并整合关于文化叙事、国家使命和代际创伤的讨论。这种方法可以帮助治疗师反思自己的角色，而不内化愧疚、断开连接或过度责任。

最后，研究结果强调了在民族危机时期，需要建立灵活的组织结构、创伤知情的分诊系统和同伴支持空间，以支持治疗师的韧性和长期福祉。这些干预措施可以使治疗师保持情感投入，防止倦怠，并在国家紧急状态下继续提供有效的护理。

这项研究通过将治疗师的应对策略置于更广泛的文化和历史框架中，拓宽了我们对民族危机时期韧性、应对和关怀的理解。研究结果强调，迫切需要文化调适的监督、灵活的组织结构和创伤知情的支持系统，以认识在共同创伤时期护理的个人和集体维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