殖民性背景下的疗愈传统：比利时刚果移民社区的药用植物使用与知识传承

《Journal of Ethnobiology and Ethnomedicine》：Medicinal plant use in a context of coloniality: Congolese perspectives on lost and preserved healing traditions in Belgium

本研究聚焦比利时刚果移民社区在殖民性（coloniality）语境下的药用植物使用实践。通过22个半结构化访谈和反思性主题分析，揭示了殖民权力结构如何通过认知不公（epistemic injustice）、制度性不信任和宗教信仰冲突等机制，塑造了该社区在西方医疗环境中的传统医学知识传承与医疗选择。研究发现殖民性不仅导致药用植物知识的代际流失，也催生了以植物使用为形式的认知抵抗（epistemic resistance），为理解移民群体的生物文化遗产保存与健康公平提供了新视角。

　　

在比利时布鲁塞尔的马通盖（Matongé）街区，来自刚果民主共和国（DRC）的移民社区中，药用植物的交易与使用悄然进行着。这种传统疗愈实践的存在，背后却交织着复杂的历史权力关系与文化认同困境。作为前殖民者在昔日殖民宗主国的土地上生活，比利时刚果社区身处明显的殖民性（coloniality）语境中——这种殖民性指的是殖民主义结束后持续存在的社会权力模式，它继续塑造着知识生产、文化认同和日常生活中的不平等关系。

正是这种殖民性的当代延续，促使Emiel De Meyer及其研究团队开展了一项深入探索。他们发现，尽管比利时拥有高度发达的西医医疗体系，许多刚果裔居民仍然使用甚至偏好药用植物作为主要医疗资源。然而，这种使用往往处于“地下”状态，对外界保持隐蔽，成为社区内部的一种文化禁忌。更值得关注的是，传统医药知识的传承正面临着严重威胁，年轻一代对植物疗法的兴趣逐渐减弱，而老一辈则因种种原因选择不再传递这些知识。

殖民性如何影响着一个移民社区的医疗实践和文化传承？为了回答这一问题，研究人员设计了严谨的质性研究方案。他们通过与比利时刚果社区的22位成员进行半结构化访谈，收集了大量一手资料，并采用反思性主题分析法对数据进行了深入解读。研究特别关注殖民性动态和文化传递在塑造药用植物使用实践中的作用。

研究方法概述

研究采用目的性抽样和雪球抽样招募了22名刚果裔参与者，包括13名男性和9名女性，年龄24-74岁，其中17人为第一代移民。通过半结构化访谈收集数据，采用反思性主题分析法进行编码和主题构建。所有访谈录音被转录后，由多学科背景的研究团队（包括民族生物学家、文化人类学家和社区代表）共同参与数据分析，确保视角多元化和文化敏感性。

主题一：殖民性语境——在比利时做刚果人

参与者普遍表达了一种“错位感”，即使在比利时出生、持有比利时国籍的第二代移民，也常被视为“非真正比利时人”。一位28岁的男性参与者坦言：“在某些情况下，你仍然不被认为是比利时人...我不能一直与之抗争，证明我是比利时人。”这种日常生活中的种族歧视和微妙偏见被参与者视为殖民遗产的当代延续，直接影响着他们的身心健康。一位74岁的女性参与者将压力、西方饮食和健康问题归因于“比利时生活不易”，并指出这增加了对传统刚果药用植物的依赖。

主题二：药用植物的（被感知的）价值缺失

子主题2.1：对西方医药挪用和剥削的质疑

许多参与者表达了对西方制药业和比利时政府的深度不信任。他们认为制药公司从非洲植物分子中开发“化学”药物，却未对知识来源社区进行回馈或认可。参与者强调制药业利润优先于治疗，且化学药物会产生植物所没有的副作用。一位56岁女性甚至将无限开药描述为“几乎是谋杀”。这种不信任感源于对殖民时期剥削模式延续的认知，体现了认知不公（epistic injustice）中的作证不公（testimonial injustice）——即刚果医疗知识在正式医疗和研究环境中被边缘化。

子主题2.2：刺果番茄枝的故事——对政府和制度不信任的例证

刺果番茄枝（Annona muricata L.）的案例被多次提及。许多参与者坚信这种水果能有效治疗或预防癌症，但在比利时机场被故意没收，以此证明系统为维护制药利润而限制天然疗法的使用。尽管有参与者指出刺果番茄枝难以运输的客观原因（易腐烂），但多数人将其解读为制度性限制的象征。这种叙事策略实际上表达了更广泛的对制度的不信任和对认知不公的抵抗。

主题三：信仰与传统疗愈之间的张力

参与者表现出基督教信仰与传统植物医疗实践之间的明显矛盾。一方面，源自殖民时期传入并在后殖民时期通过非洲五旬节派教会强化的基督教影响，常将传统疗愈标签为“巫术”而加以抵制。一位69岁女性参与者直接将此归因于“比利时殖民项目”造成的传统与现代的二元对立。另一方面，部分参与者通过将植物重新定义为“上帝的赐予”而调和了这一矛盾，认为使用植物符合基督教信仰。这种复杂性显示宗教既可成为西方殖民影响的渠道，也可为传统知识提供合法性。

主题四：植物使用的放弃

子主题4.1：“我们的孩子已经欧洲化了”

一些参与者主动选择不向子女传授植物知识，担心他们在学校遭受嘲笑或被同龄人排斥。一位36岁女性坦言：“我认为这种模式到我为止。她不会复制它，所以在欧洲的人将不再拥有用植物治疗的知识。”这种“欧洲化”被视为文化适应过程中的必然结果。

子主题4.2：必要性的文化适应

多数参与者因剂量不确定性和对知识持有者缺乏信任而减少或放弃了植物使用。他们担心在不了解正确用法的情况下会产生不良反应，转而更依赖西方医疗系统。然而，那些与刚果保持联系的人仍会在回国时寻求传统治疗，形成一种生物医学处理急症、传统疗法处理顽固问题的并行使用模式。这种知识信心的丧失可理解为诠释不公（hermeneutical injustice）的后果——即人们因长期边缘化而对自己作为认知者的能力失去信心。

研究结论与意义

研究表明，殖民性以多种形式影响着比利时刚果裔社区的药用植物使用动态。一些参与者因对制药业和政府系统的不信任而优先选择植物疗法，作为认知抵抗（epistemic resistance）的形式；另一些则因污名化、实践障碍和自信丧失而逐渐放弃传统实践，转向主流西方医疗。这两种动态对西方环境中的文化敏感医疗和生物文化遗产保存均有深远影响。

研究揭示了认知不公如何导致社区成员失去对自身知识体系的信心，进而影响其医疗选择。殖民性知识（coloniality of knowledge）的持续影响表明，在前殖民国家，移民社区的传统、文化概念和信仰体系（包括对药用植物知识和使用的认知）的保存，必须在承认殖民性语境的前提下才能被充分理解。

这一研究为制定更具文化敏感性的医疗政策提供了重要依据。它建议医疗机构应认可文化根深蒂固的医疗选择，与传统知识持有者公平合作；公共卫生当局应提高进口法规的透明度，参与移民社区的参与式政策制定；医疗从业者应关注信仰与祖传实践之间的微妙协商，与宗教机构合作减少污名化。

最终，研究强调在移民为少数群体、遭受歧视和/或种族主义的环境中，特别是在东道国受殖民历史持续影响的背景下，对传统医疗知识的认可和尊重对于实现健康公平和文化遗产保护至关重要。殖民性的遗产继续塑造着散居社区的健康相关选择和制度信任，这一认识对于构建更具包容性的医疗体系具有深远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