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企业在全球的矿业投资：谁在投资、投资在哪里、又是如何投资的？

《Resources Policy》：Chinese mining investment globally: Who, where, and how?

中国近年通过大量矿产FDI投资海外，尤其在钴、锂等关键矿产领域占据主导地位，涉及刚果、澳大利亚等国。研究整合三组新数据及30余国访谈，揭示国企主导的海外矿产投资模式、地理分布特征及供应链整合策略，分析其推动全球矿产行业变革的双重影响。

　　中国在全球矿产资源投资中的崛起是一个引人注目的现象，尤其在2022年，根据经济复杂性观测站（OEC）的数据，中国进口了价值6230亿美元的矿产资源，成为全球最重要的矿产进口国。这一数据远超其他国家，而美国作为第二大矿产进口国，其进口额仅为中国的约一半。中国通过大量海外直接投资（FDI）获得了越来越多的矿产资源供应，尤其是在近年来全球范围内的投资热潮推动下。2000年时，中国投资者在国外拥有的矿产项目不到40个，仅占当时全球5000多个海外矿产项目中不到1%。而到了2022年，这一数字增长到了1250个，占全球37500多个矿产项目中的显著比例，增长幅度达到了30倍。这种迅速的增长不仅反映了中国对矿产资源的巨大需求，也显示了其在全球供应链中日益增强的影响力。

中国在全球矿产供应链中的角色转变尤为显著，特别是在钴、锂和镍等对能源转型至关重要的矿产方面。2022年，中国占据了刚果（金）钴出口的96%、智利锂出口的72%以及印度尼西亚铁镍合金出口的95%。这一变化与15年前相比极为明显，当时中国在刚果（金）钴出口中占比仅为31%，在智利锂出口中为7%，而在印度尼西亚铁镍合金出口中甚至不到1%。这些数据表明，中国在全球矿产供应中的主导地位正在迅速形成，这不仅影响了全球市场，也引发了国际社会的广泛关注。

随着中国在矿产领域的投资不断增加，其在中美贸易争端中的角色也愈发突出。自2018年美国发起针对中国的贸易战争以来，中国矿产资源的出口成为双方博弈的重要议题。2019年，中国媒体已经开始讨论美国可能失去对中国稀土资源的依赖，这在一定程度上预示了后续的政策变化。到了2023年，美国政府采取措施限制中国对半导体技术的出口，中国商务部随即宣布将减少对美国的锗和镓的出口。随后，美国政府进一步限制了这些矿产的进口，而中国则在2024年宣布对这些矿产实施出口禁令，包括锑。这一系列举措表明，矿产资源已成为中美之间经济和地缘政治竞争的重要工具。

尽管中国在全球矿产投资中的影响力日益增强，但关于其投资的具体细节仍然知之甚少。中国矿产投资的主体、投资地点、投资类型以及背后驱动力等问题，尚未得到充分的系统性研究。一些学者已经开始尝试填补这一知识空白。例如，Ericsson等人（2020）在研究中国在非洲的矿产投资时，整理了1995年至2018年间由中国公司控制的101个生产矿产项目。他们指出，截至2018年，中国公司仅控制了非洲矿产总产量的7%。Gulley（2024）则进一步研究了中国在刚果（金）钴矿领域的垄断地位，揭示了中国企业在钴矿开采、提炼、制造和回收等环节的主导作用。

本文在上述研究的基础上，利用超过30次在刚果（金）和中国七个省份进行的访谈，以及三个全新编纂的数据集，深入探讨了中国在全球矿产投资中的动态变化。第一个数据集包含了2022年全球范围内由中国公司实际控制的184个矿产项目的信息，这是目前最全面的此类数据集。第二个数据集则基于S&P Global（SPG）的数据，分析了2000年至2022年间中国在全球矿产所有权中的变化。第三个数据集则聚焦于中国对全球最大的272家非中国上市矿产公司的投资情况。通过这三个数据集，本文不仅揭示了中国矿产投资的现状，还分析了其发展趋势和背后的驱动力。

中国对矿产资源的旺盛需求及其在全球范围内的投资扩张，已经对全球矿产市场产生了深远影响。在21世纪初的十年间，铁和铜的价格大致翻了三倍，这一现象很大程度上归因于中国对矿产资源的强劲需求。因此，人们通常将2000年代的矿产价格飙升称为“矿产繁荣”，而中国的需求是其中的主要推动力。此外，中国在矿产领域的扩张也对原有的市场格局造成了冲击。例如，当中国成为全球最大的铁矿石进口国时，铁矿石市场原本实行的是协商基准定价制度。然而，2010年，这一制度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现货定价机制。尽管这一变化并非中国有意为之，但其背后反映的是中国试图削弱传统三大铁矿石生产国（即澳大利亚、巴西和印度）对市场的控制，以降低采购成本。事实上，中国政府曾公开指责铁矿石价格上涨是由于这三大生产国的垄断地位所致。

除了满足国内对矿产资源的需求，中国还希望通过投资提升自身矿产行业的国际竞争力。正如Humphreys（2015）所指出的，中国当局可能认为，通过向矿产行业注入大量资本，中国的矿产企业将能够提高全球矿产供应，从而惠及所有消费者，尤其是中国本身。但同时，政府也希望通过这种方式培育能够独立运营并具有盈利能力的矿产企业。为此，中国政府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包括合并国内大型国有矿产企业，如煤炭和稀土行业，并关闭了大量效率低下、环境负担过重的小型矿产企业。例如，在内蒙古和江西等地，数百家小型矿产企业被关闭。这些举措使得中国矿产行业实现了整合和优化，同时也促进了中国矿产企业的技术进步和行业竞争力的提升。此外，随着中国矿产企业海外投资的增加，对专业矿产工程师的需求也随之上升，从而推动了中国矿产工程教育的发展。目前，中国矿业大学是该领域最负盛名的教育机构，其在校学生人数约为37000人。相比之下，美国的矿产工程教育项目在2019年仅招收了851名学生，显示出中国在该领域的人才培养优势。

中国政府在矿产投资中的影响力依然巨大，尤其是在推动国有矿产企业（SOEs）的海外扩张方面。2021年，Reilly（2021）提出了一种称为“嵌套协调”（nested orchestration）的理论框架，用于解释中国政府如何通过政治和经济手段影响矿产投资。这一机制结合了直接行动和委托管理，即国家领导人推动某些经济政策，同时将具体执行权委托给各个部委和政府机构。这些下级政府机构则通过协调技术，调动金融机构、国有企业和地方当局来实现投资目标。尽管这一机制的复杂性不容忽视，但中国政府主要通过两种方式影响矿产投资：一是通过外交手段，如提供发展资金支持各国政府；二是通过向中国矿产企业提供补贴贷款，降低其海外投资成本。

刚果（金）是这一双重策略的典型代表。尽管刚果（金）是全球最富资源的国家之一，但其经济却长期处于贫困状态。2006年，刚果（金）总统约瑟夫·卡比拉在竞选连任时提出了一项名为“五个建设项目”（Cinq Chantiers）的基础设施计划，作为其战后发展策略的一部分。次年，卡比拉政府与由中国铁路工程总公司（CREC）领导的联合体签署了一项价值超过90亿美元的资源换基础设施协议，希望通过这一协议实现其发展愿景。然而，由于协议条款的复杂性和谈判的多次调整，直到2009年，中国进出口银行才同意为刚果（金）的基础设施项目提供30亿美元的资金支持。这一协议为其他中国投资者在刚果（金）的活动提供了便利，使他们能够以较低的成本获得投资机会。

在卡比拉政府之前，中国在刚果（金）的投资主要由一些较小的公司主导，其中最著名的是浙江华友钴业（Zhejiang Huayou Cobalt）。然而，随着2016年中国铜业（CMOC）以一系列交易价值38亿美元收购了美国自由港-麦克莫兰公司（Freeport-McMoRan）旗下的Tenke Fungurume矿，这一局面发生了根本性变化。该交易的融资主要来自中国开发银行（CDB）提供的联合贷款。在2015年，另一家中国上市公司——紫金矿业（Zijin）——收购了加拿大伊文思矿业公司（Ivanhoe Mines）旗下的Kamoa矿，该矿拥有全球最大的铜矿藏之一。紫金矿业支付的利率远低于其非中国竞争对手。2020年，中国铜业再次收购了自由港-麦克莫兰在刚果（金）的另一项资产——Kisanfu矿，价值5.5亿美元。这些投资使得中国投资者在刚果（金）的铜和钴矿产项目中占据了主导地位，目前共有29个矿产项目由中国人控制。

此外，刚果（金）政府在卡比拉执政期间对外国投资者的高门槛和高额费用，使得许多外国企业在当地难以维持长期投资。而中国投资者则因政府提供的低利率贷款和基础设施支持，能够相对轻松地进入这一市场。因此，中国在刚果（金）的矿产投资不仅提升了其在该国的资源获取能力，也在一定程度上减少了其他外国投资者面临的不公平竞争环境。这使得中国矿产企业在刚果（金）的矿产供应链中占据了重要地位。

本文通过新数据集和访谈，揭示了中国矿产投资的多个方面。首先，它强调了中国国有矿产企业在海外投资中的重要性。根据研究，中国国有矿产企业持有112个全球范围内活跃的中国海外矿产项目中的所有权。其次，本文分析了中国矿产投资的地理分布，指出尽管澳大利亚是中国海外矿产项目最多的国家，但许多中国矿产投资集中在高风险地区，如刚果（金）。此外，文章还区分了国有矿产企业和私营矿产企业在海外投资中的风险承受能力。国有矿产企业通常能够承担更高的风险，因为它们拥有政府支持，而私营矿产企业则更倾向于选择风险较低的地区。第三，本文提供了中国海外矿产项目的详细产品结构，指出铜是其中最重要的矿产，其次是黄金、煤炭和铁矿石。最后，文章探讨了中国企业在海外收购矿产项目时所采用的策略，包括对现有矿产和矿产公司的收购。

综上所述，中国在全球矿产投资中的影响力正在迅速增长，这不仅反映了其对矿产资源的巨大需求，也显示出其在全球供应链中日益增强的控制力。与此同时，中国在矿产投资中的策略和方法也在不断演变，以适应不同的市场环境和政策变化。通过深入研究中国矿产投资的现状和趋势，本文旨在为理解这一全球性经济现象提供新的视角和见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