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错视到距离点：拉康对视觉场中分裂主体的逻辑修正

《Psychoanalysis, Culture & Society》：From anamorphosis to the distance point: Lacan’s logical revision of the subject as split in the visual field

本文聚焦拉康在《讲座XI》与《讲座XIII》之间对视觉性分析的重要转变，即错视（anamorphosis）的消失。研究人员通过深入分析拉康对中心透视法的重新阐释，特别是其对距离点（distance point）功能的强调，揭示了其对幻想（fantasy）建构和主体性（subjectivity）理解的理论演进。该研究阐明了主体在视觉场中的位置从被符号秩序完全决定（异化，alienation）到支撑大他者（Other）之缺憾（分离，separation）的逻辑修正，对理解精神分析中的视觉驱力（scopic drive）具有重要理论意义。

　　

在精神分析的理论星空中，雅克·拉康（Jacques Lacan）关于视觉与主体性的思考无疑是一颗璀璨的星辰。其1964年的《讲座XI：精神分析的四个基本概念》中，借助汉斯·霍尔拜因画作《大使们》中的骷髅错视（anamorphosis）现象，生动地阐释了凝视（gaze）作为客体小a（objet a）在视觉场中的作用，揭示了主体在符号秩序中的异化（alienation）状态——主体看似在观看，实则早已被看，被符号秩序所“捕获”。然而，细心的研究者会发现，仅仅两年后的《讲座XIII：精神分析的对象》中，当拉康再次深入探讨视觉与透视法历史时，错视这一核心例证却悄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对文艺复兴中心透视法中“距离点”（distance point）的着重分析。这一看似微妙的变化，背后是否隐藏着拉康理论的一次重要转向？这正是凯尔·索萨蒙（Kyle Sossamon）在发表于《Psychoanalysis, Culture & Society》的论文中所要探究的核心问题。

传统上，对拉康视觉理论的解读多集中于《讲座XI》的错视模型，它 powerfully 展示了主体如何在其试图掌控的视觉场中遭遇一个无法整合的创伤性残余，即客体小a，它像画布上的一个污点，标志着主体的分裂（Spaltung）。然而，索萨蒙指出，这种解读过于强调主体被大他者（Other，即符号秩序）完全决定的面向，即异化的维度。它虽然揭示了主体性的分裂，但这种分裂更多是“被诱导的分裂”（induced split），是主体进入语言世界所必须付出的代价，其焦点在于主体自身的缺失。而拉康在《讲座XIII》的转向，则暗示了一种更深层的“构成性分裂”（constitutive split），其根源在于大他者自身的缺失和不一致性。为了阐明这一转变，索萨蒙引入了拉康的“父性功能”（paternal function）概念，它包含两个关键操作：异化（non-du-père，父亲的“不”）和分离（nom-du-père，父亲的“名”）。异化将主体与原乐（jouissance）分离，产生客体小a；而分离则使主体认识到大他者（最初是母亲）也并非完满，其欲望是晦涩不明的，从而为主体命名自身的缺失提供了可能，并将欲望三角化。

索萨蒙认为，拉康对中心透视法的重新解读，正是这一理论深化的视觉对应物。中心透视法作为一种“技术先验”（technological a priori），不仅建构了一个同质、无限的空间幻觉，其操作本身也编码了主体的位置。在《讲座XI》中，中心透视法主要被视为构建自我幻觉的装置，其几何点（geometral point）是主体想象性认同的场所。错视则通过扭曲图像，迫使主体移动位置，从而瞬间体验到自身被符号秩序所铭写（即被“拍照”photographed），揭示了异化的真相。然而，在《讲座XIII》中，拉康通过分析距离点，揭示了视觉场建构中一个更为根本的裂隙。距离点是一个位于画面框架之外、地平线上的想象点，它在技术上用于生成图像的纵深感和空间衰减 illusion，但其本身在最终的图像中却不留任何痕迹。索萨蒙强调，距离点的关键在于它是一个“支撑的支撑”（support of the support），它确保了观者在其几何点上的位置能够被悬置于一个无限延伸的空间中，但它本身却是“丢失的”、无法被占据的。

这正是分离操作在视觉场中的体现。距离点代表了符号秩序（大他者）自身建构中的缺憾和不一致性，正是这个缺憾需要主体（在几何点上）来支撑，以维持视觉世界的整体性幻觉。与错视模型不同，这里的主体不再仅仅是被动地被大他者捕获，而是主动地（尽管是无意识地）支撑着大他者的缺憾。因此，主体的分裂不仅源于其自身的异化，更源于其作为大他者缺憾的支撑者这一构成性角色。索萨蒙将距离点等同于视觉场中的客体小a，但它不再是画布上显眼的污点（如错视的骷髅），而是建构过程本身中一个结构性的、隐匿的空白，是幻想（$ ? a）得以展开的坐标。这一转变意味着，对视觉场的分析重点从主体自身的缺失（异化）转向了大他者的缺失（分离）如何为主体性提供了空间。穿越幻想（traversing the fantasy）因而可能意味着，主体不再仅仅试图填补自身的缺失，而是认识到自己正是那个支撑大他者缺失的位置，从而能够在一定程度上“主体化其存在的原因”（subjectify the cause）。

为开展此项纯粹的理论研究，作者主要运用了文本细读与概念分析的方法。其核心在于对比分析拉康《讲座XI》（已有公开出版译本）与《讲座XIII》（基于未公开的法语研讨会记录及英译稿）中关于视觉性与透视法的论述。研究的关键技术路径是借助艺术史理论，特别是潘诺夫斯基（Erwin Panofsky）关于中心透视法的经典研究，以及达弥施（Hubert Damisch）对透视法的符号学解读，来阐释拉康理论中的技术性概念（如几何点、灭点、距离点）。同时，研究深入梳理了拉康理论中“父性功能”（异化与分离）、客体小a、幻想等核心概念的演变与互动，以构建其论证框架。

从错视到距离点：理论焦点的转移

索萨蒙开篇即指出拉康视觉理论中一个被学界忽视的显著变化：在《讲座XI》中作为核心范例的错视，在《讲座XIII》中完全消失，且拉康的参考资源也从巴尔图萨蒂斯（Jurgis Baltrusaitis）关于错视的著作转向了潘诺夫斯基关于透视法的研究。这一变化标志着拉康分析重点的转移，即从通过扭曲图像来暴露主体分裂，转向分析透视法建构本身所蕴含的主体性逻辑。

中心透视法作为技术先验

文章回顾了潘诺夫斯基将中心透视法与现代主体（特别是笛卡尔式我思cogito）的诞生相联系的观点。中心透视法并非模仿自然，而是建构了一个同质的、数学化的无限空间，这与投影几何的发展密切相关。它标志着一个认识论断裂，即从关注物体本身轴向测量（axonometry）的古典几何，转向以灭点（vanishing point）组织空间关系的投影几何。索萨蒙认为，这种空间建构对应于主体在符号秩序中的异化：主体（我思）被置于几何点，但其存在（我在）却与知识分离，依赖于一个大他者（如上帝）的担保。

错视与异化：主体的被诱导分裂

在《讲座XI》中，错视（如霍尔拜因画中的骷髅）的作用是打破中心透视的和谐空间，从一个异常视角揭示主体总是“不在其位”，其视觉 mastery 是虚幻的。这象征着凝视作为客体小a，它使主体遭遇其自身的分裂，即“被诱导的分裂”。主体在试图整合这个扭曲对象时，其欲望被暴露，瞬间体验到自身被符号秩序（大他者）完全决定和“拍照”。这个模型强调了异化的维度，即主体被语言和符号秩序所捕获。

距离点与分离：主体的构成性分裂

拉康在《讲座XIII》中对中心透视的重新分析，关键在于引入了“距离点”的概念。索萨蒙通过分析拉康对维亚托（Viator）图解的解释，指出距离点是一个在图像建构中操作性的、但自身不显现的“点”，它通过切割视觉场来生成空间深度的 illusion。与灭点不同，距离点并不在图像内部组织内容，而是从外部支撑了观者位置（几何点）的设定。索萨蒙的核心论点是，距离点代表了视觉场中大他者（符号秩序）自身的缺憾和不一致性。主体在几何点上的位置，并非一个稳定的、想象性的 mastery 点，而是为了支撑和掩盖大他者的这个缺憾而存在的。这就引入了“构成性分裂”：主体的分裂不仅源于其进入符号界（异化），更源于其必须去支撑一个本身就不完整的大他者（分离）。距离点因而被视为视觉场中客体小a的化身，但它不是内容层面的污点，而是结构层面的隐匿空白，是幻想 ($ ? a) 得以构建的框架。

视觉场中的父性功能与幻想空间

索萨蒙将上述分析整合到拉康的“父性功能”框架下。异化（对应错视模型）是主体被符号秩序切割，产生客体小a。分离（对应距离点模型）则是主体认识到大他者亦有所缺，并以此缺憾来命名和定向自身的欲望。在视觉场中，从异化到分离的转向，意味着对主体位置的重新理解：主体从被大他者完全决定的被观看者，转变为支撑大他者缺憾的积极（尽管无意识）参与者。中心透视法所建构的空间，因此恰恰是幻想运作的舞台，它并非纯粹的幻觉，而是被客体小a（距离点）所驱动和扭曲的“真实空间”。

本研究通过精细解读拉康理论中的一次关键性转变，深刻地揭示了主体性与视觉建构之间的复杂关系。索萨蒙的论证表明，拉康从《讲座XI》到《讲座XIII》的演进，并非简单的概念替换，而是其主体理论深化的必然结果。通过将分析焦点从错视（异化的标志）转向距离点（分离的象征），拉康更清晰地阐述了主体不仅是符号秩序效应的承受者，更是其不一致性的支撑者。视觉场中的主体位置因而具有了双重性：它既是异化之分裂的场所，也是面对大他者缺憾时构成性分裂的体现。这一修正对于理解拉康后期的伦理学及其关于“穿越幻想”的思想具有重要意义，它暗示了某种自由的可能性，即主体通过接纳其作为大他者缺憾支撑者的角色，从而能够不再完全受制于幻想的支配，而是某种程度上成为自身欲望的原因。这项研究不仅澄清了拉康视觉理论的内在逻辑，也为当代精神分析、电影理论与艺术史研究提供了新的理论工具和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