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知识产权管理的多维透视：制度环境、战略响应与未来研究路径

《Management and Organization Review》：Managing Intellectual Property in China: A Multidisciplinary Review and Recommendations for Future Research

本文针对中国知识产权(IP)领域媒体关注度高但系统性学术研究匮乏的现状，系统梳理了法学、经济学、战略学和政治学等多学科文献。研究构建了一个模块化分析框架，揭示了政策驱动下中国IP作为市场竞争价值获取机制与非市场战略工具的分离现象，并为创新、竞争和非市场战略等领域的未来研究指明了方向。

　　

在全球经济格局中，中国知识产权(Intellectual Property, IP)保护环境一直是商业领袖、法律专业人士和政治家关注的焦点。作为主要的出口基地和外国直接投资(FDI)目的地，中国的IP环境对全球价值链中的价值创造和价值捕获至关重要。尽管媒体对中国IP问题报道广泛，但学术研究却显得零散。这种碎片化源于IP本身的多学科性，以及中国独特的制度环境：政策驱动的IP投资导致了IP功能的分离——一方面是市场竞争中的价值获取机制，另一方面则是与监管机构互动的非市场战略工具。这种复杂性使得系统性的学术研究面临挑战，却也孕育了独特的研究机遇。

为了整合这些分散的研究脉络，由浙江大学的孙佳月、上海财经大学的王世祥和美国圣路易斯华盛顿大学的赵敏远组成的团队，在《Management and Organization Review》上发表了题为“Managing Intellectual Property in China: A Multidisciplinary Review and Recommendations for Future Research”的综述文章。该研究旨在将多股文献流纳入一个结构化的框架，并与以美国为主的发达国家相关研究进行对比，从而为未来的研究开辟道路。

研究人员系统检索了法学、经济学、管理学和政治学等领域的37种顶级期刊，最终筛选出106篇专注于中国IP或中国公司IP的核心文献进行深入分析。他们构建了一个包含六个相互关联部分的整体框架（见图3）。该框架的核心是中国IP制度与公司IP战略之间的关系，并强调了国家、行业和公司层面异质性的调节作用。

研究揭示，受中国IP制度影响而形成的IP战略文献正在增长但仍显碎片化。尽管该领域受益于多元的理论视角和广泛的研究问题，但跨研究的对话与整合有限。大多数现有研究是实证性的，充分利用了中国IP环境中固有的复杂性和变异性。然而，这种情境的丰富性也导致了研究结果的多样性，这些差异源于公司样本、时间段、实证方法和理论视角的不同。

为开展此项研究，作者团队主要运用了系统的文献综述方法。他们首先通过关键词在Web of Science数据库中对37种顶级期刊进行了检索，并对结果进行了人工筛选，确保文献聚焦于中国公司的IP战略或中国情境下的IP问题。此外，他们还采用了“滚雪球”技术，追踪并纳入了初始搜索论文中引用的重要参考文献，并扩展至关于跨国公司( MNEs )如何管理IP风险的文献，以确保综述的全面性。数据来源主要包括中国国家知识产权局(CNIPA，前身为SIPO)、PATSTAT等专利数据库，以及PKULAW、中国裁判文书网等法律案例数据库和各类企业调查数据库。

中国IP制度的双重维度：强度与立场

研究首先梳理了中国的IP制度，区分为正式制度（如IP体系、政府政策）和非正式制度（如习俗、社会规范）。对正式制度的分析主要围绕“强度”和“立场”两个维度展开。

强度指IP保护的整体力度和有效性。尽管过去二十年的改革在立法和执法机制上取得了显著进展，许多研究仍认为中国的IP环境相对较弱。观点也存在分歧，有学者认为中国IP体系会随着经济发展持续改善，甚至在专利审查周期和诉讼成本方面比欧美更高效；但也有学者担忧司法独立性有限和政府干预可能削弱这些进步。统计研究还发现，外部认知放大了对中国IP体系弱点的批评，例如美国大选后媒体对华IP侵权报道激增，但实际案件数量并未明显增加。

立场指IP制度在管理和执行IP权利时所采取的立场或取向。研究特别关注了中国司法和执法机构对外国公司的态度。普遍观点认为，中国的IP系统在应用阶段就倾向于国内企业，例如国内专利申请者享有更高的授权率和更短的处理时间。IP还常被用作产业政策工具，支持国内企业的技术进步，如“市场换技术”要求。随着中美关系紧张，指责中国利用司法保护国内企业、在标准必要专利(SEPs)领域将诉讼“武器化”的声音增多。然而，也有证据表明外国申请人在专利授权和诉讼赔偿中并不总是处于劣势，甚至可能因国际关注而受益。

企业的IP战略响应：生成、主张与交易

在独特的制度环境下，企业（包括中国本土公司和在华跨国公司）的IP战略呈现出丰富性。IP战略可分为IP生成（申请和获取IP权利）、IP主张（执行和辩护IP权利）和IP交易（IP转让、许可和基于IP的合作）。

IP生成受到市场和政策双重激励。一方面，随着IP保护加强，企业为获取创新价值而申请专利的动机增强。跨国公司对制度环境更敏感，会为应对竞争威胁和彰显市场信心而增加专利申请。另一方面，政府为达成指标而提供的补贴、税收优惠等政策，催生了大量以争取政策红利为目的的“策略性”专利，导致专利数量激增但质量参差不齐，例如年底专利申请量激增的现象。企业也策略性地组合使用不同类型的IP，例如同时申请发明专利和实用新型专利，或者结合专利与商标、商业秘密等手段。

IP主张涉及企业如何通过诉讼等法律手段维护IP。虽然在中国，原告选择诉讼地点的自由度受限于被告所在地或侵权行为地，限制了“论坛选择”策略的运用，且采用职业法官制而非陪审团制，使得影响陪审团情绪的策略无效，但研究仍发现，外国原告可能通过吸引公众关注来对抗潜在的本土偏见。IP交易则在中国呈现出独特模式，例如中国科学院通过多层次的技术转移系统，演化出与区域合作、孵化生态和平台驱动等多种技术转移模式。

影响机制的异质性与溢出效应

IP制度与战略的关系并非一成不变，而是受到国家、行业和企业层面异质性的显著影响。在国家层面，母国与东道国IP制度距离会影响跨国公司的创新收益。在行业层面，电信设备等“复杂”产品行业更倾向于将专利用于谈判或交叉许可。在企业层面，研发活动性质（前沿研发 vs. 逆向工程）、内部组织结构（如跨国公司利用地理分散结构分解技术以降低模仿风险）以及政治关联（与政府的关系）都深刻影响着IP战略的选择。政治关联与法律IP保护的关系是复杂的，既可能因降低侵权风险而成为替代品，也可能因促进司法诉讼而成为互补品。

此外，非IP制度（如资本市场压力、产品市场竞争、区域产业集群）也影响着IP战略。例如，IPO环境中的监管压力会促使企业为提升估值而策略性增加专利申请。同时，IP制度也影响着企业的非IP战略，如跨国公司在华选择独资而非合资以保护技术，以及通过派遣母国外派人员等方式来管理IP风险。

IP战略的企业层面后果

企业的IP战略对其绩效产生直接影响。研究表明，专利和学术出版物的结合使用能显著提升企业价值，活跃和非活跃商标在与核心业务一致时也能增加企业价值。中国领先的ICT公司通过部署标准必要专利(SEPs)和进行先发制人式创新获得了更高的技术回报。此外，IP资产还能作为抵押品改善企业融资能力，增强在并购中的议价能力，并放大研发等战略投资的影响。

研究结论与展望

综述指出，中国IP管理存在两大看似矛盾的现象：一方面中国被视为IP保护不力的代表，另一方面却拥有全球最多的有效专利和最繁忙的IP法院之一；另一方面IP问题备受关注，但学术研究却有限。这些悖论源于IP的多面性和中国复杂的制度环境。

研究强调，需要将IP战略与创新战略分开研究。在中国，政府补贴和专利指标导致企业积累大量与创新关联不强的专利，而快速发展的行业中的创业公司则可能无暇申请IP。未来研究应更多关注IP战略与企业内部组织（如IP专业人士与研发团队、高管的协作）以及全球动态（如中美技术脱钩、地缘政治）的互动。中国公司在全球竞争中作为后来者面临的IP接受度挑战，以及他们利用不同法律体系进行仲裁的策略（如联想在伦敦法院对中兴的先发诉讼），都是富有潜力的研究方向。最后，随着人工智能的兴起和地缘政治紧张加剧，传统的创新者-模仿者或全球北方-南方范式需要被重新审视，以理解当前IP格局中涌现的新张力与重组。

这项研究不仅为学术界提供了一个清晰的研究框架，整合了碎片化的知识，也为企业管理者、政策制定者理解并在中国复杂独特的IP环境中制定有效战略提供了宝贵的指导。随着中国在全球创新版图中的地位日益重要，这项综述所揭示的问题和指出的方向，将对未来的理论发展和实践应用产生深远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