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诺错配：条约法视角下多边ISDS改革的解决方案与路径设计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Economic Law》：Mismatched commitments: treaty law solutions for multilateral ISDS reform

本文针对UNCITRAL正在谈判的《ISDS改革多边文书（MIIR）》草案存在的“承诺错配”风险展开研究。作者通过分析BEPS MLI和《毛里求斯透明度公约》的实施经验，识别出五种错配情景，并基于条约法规则（如VCLT第30、41、59条）提出了设立核心强制性议定书、构建具有约束力的联合解释机制、利用模板化通知等解决方案，为平衡ISDS改革灵活性与体系一致性提供了重要参考。

　　

在国际投资法领域，改革投资者-国家争端解决（ISDS）机制的呼声已从政治辩论的边缘走向多边条约制定的中心舞台。当前全球存在超过3000个国际投资协定（IIAs），但ISDS系统因成本高昂、裁决不一致等问题备受诟病。在此背景下，联合国国际贸易法委员会（UNCITRAL）第三工作组（WGIII）正牵头进行一项雄心勃勃的改革——制定《ISDS改革多边文书（MIIR）》。然而，这个被寄予厚望的改革框架却隐藏着一个致命缺陷：其“双重选择加入机制”可能导致各国承诺严重不匹配，反而加剧体系的碎片化。

2025年发表在《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Economic Law》上的这项研究，由Daniel Peat、Oliver Hailes和Chunlei Zhao共同完成，深入剖析了MIIR草案可能引发的五种承诺错配情景，并基于条约法提出了切实可行的解决方案。研究团队发现，尽管MIIR的设计借鉴了OECD的BEPS MLI和《毛里求斯透明度公约》，但忽略了这两个文书实施过程中的关键教训：缺乏强制性核心承诺是导致改革效果有限的主要原因。

研究人员首先追溯了MIIR的制定历程。自2017年底启动以来，UNCITRAL WGIII经历了识别问题、评估改革必要性、讨论改革选项三个阶段。2024年7月，秘书处发布了MIIR草案，其核心设计是“双重选择加入机制”：各国首先选择加入哪些改革议定书（Protocol Opt-In Mechanism），然后指定哪些IIAs受这些议定书约束（IIA Opt-In Mechanism）。这种“自助餐式”设计虽然提供了灵活性，但可能导致各国承诺高度不一致。

研究团队通过实证分析揭示了问题的严重性。BEPS MLI的实施数据显示，虽然该文书修改了超过1700个税收协定，但成功修改主要归功于强制性最低标准，而非可选条款。例如，最重要的可选条款仅覆盖约三分之一的可修改协定。更令人担忧的是，《毛里求斯透明度公约》自2017年生效以来，仅有9个国家批准，透明度规则仅适用于4个IIAs，覆盖率不足0.15%。这些证据表明，完全可选的机制难以实现系统性改革。

针对这一困境，研究团队系统分析了五种具体的承诺错配情景及其解决方案：

情景A涉及两个MIIR缔约国未加入相同议定书。数据显示，BEPS MLI缔约国平均仅将其80%的税收协定列为可修改协定，有些国家甚至低至10%。为解决此问题，研究人员建议设立“默认议定书”包（自动加入，可选择退出）或“核心议定书”包（强制加入，不可选择退出），这与行为社会科学中“选择退出”条款的有效性研究相符。

情景B中，两国虽加入同一议定书，但仅一方将双边IIA列入通知。对此，研究建议要求缔约国在加入议定书时列出所有IIAs，但允许选择退出特定协定，同时指定投资争端咨询中心提供技术援助。

情景C涉及多边IIA的部分缔约国匹配通知。工作组2025年2月已同意澄清：对应通知应构成缔约国间的部分修改（inter se modification）协议，但需符合《维也纳条约法公约》（VCLT）第41条的严格条件。

情景D中，两国对议定书如何修改IIA提供冲突细节。解决方案包括：删除MIIR第6(3)条；使用可选/强制性通知模板；建立具有约束力的联合解释机制。欧盟建议的联合解释机制尤为关键，可避免重新谈判IIAs的负担。

情景E涉及IIA本身包含不兼容的修改条款。根据VCLT第30(3)条，后续条约（Protocol Ω）应优先适用，但MIIR应明确声明不兼容条款被暂停适用。

研究采用的方法主要包括条约法分析、实证数据比较和案例研究。团队系统梳理了VCLT中关于条约修改（第41条）、后续协议（第31(3)(a)条）和条约冲突（第30、59条）的规则，并参考了国际法委员会关于单方解释声明的实践指南。通过分析BEPS MLI匹配数据库和《毛里求斯公约》批准数据，研究人员获得了关键实证支持。此外，研究还吸收了欧盟、美国等代表团对MIIR草案的正式评论，以及条约法专家的专业意见。

研究结果明确显示，MIIR当前设计难以实现其“建立全面连贯的ISDS改革方法”的目标。BEPS MLI的成功主要依靠强制性最低标准，而非可选条款。因此，研究人员强烈建议MIIR设立核心议定书包，确保所有缔约国接受基本改革承诺。

在讨论部分，作者强调ISDS改革不仅关乎程序效率，更涉及国际投资法体系的整体一致性。MIIR作为框架公约，必须平衡灵活性与确定性。研究提出的解决方案均基于现有条约法规则，具有较强可操作性。特别是建立匹配数据库的建议，借鉴了OECD的成功经验，可显著降低各方的交易成本。

该研究的重要意义在于为正在进行中的MIIR谈判提供了具体、可行的改进方案。通过将条约法原理与实证证据相结合，研究团队为政策制定者提供了规避承诺错配风险的工具箱。随着UNCITRAL谈判进入关键阶段，这些建议有望帮助各国代表在技术性条约设计问题上做出更明智的决策，最终推动ISDS系统向更加公正、高效的方向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