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席的网点与数字在场：金融科技对尼日利亚日常债务重构的辩证分析

《Finance and Society》：Absent branches, digital presence: Fintech and the reconfiguration of everyday debt in Nigeria

本文聚焦尼日利亚吉梅塔地区，探讨金融科技（FinTech）在缺乏实体网点和具身监管的背景下如何重塑当地居民的金融生活与债务关系。研究通过9个月的民族志 fieldwork 发现，物理基础设施的缺席并非简单的技术缺失，而是一种能重塑借贷中的道德义务、信任与问责的能动条件。文章创新性地提出“金融世俗化”（financial secularisation）概念，揭示了数字接口的私密性使穆斯林用户能够将带息贷款（riba）理性化为超越社群或宗教审视的私人行为；同时，这种缺席也催生了用户对平台的不信任感，并因缺乏面对面监督而助长了违约行为，而金融科技公司则通过强制性的数字执法（如数据武器化）予以反击。这项研究深化了我们对全球南方数字金融转型中“缺席与在场”的辩证关系、基础设施的治理逻辑以及信贷-债务关系重构的理解。

　　

在尼日利亚，金融科技（FinTech）应用程序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渗透进人们的日常生活，尤其是在2023年政府废钞令导致现金短缺的背景下，许多人转而依赖这些能提供即时短期贷款的数字平台。然而，在拉各斯等金融中心之外，在像吉梅塔（Jimeta）这样的城市，金融科技的运作呈现出截然不同的面貌：这里没有实体分支机构，其存在完全由移动界面、自动化流程和远程总部所中介。这种物理基础设施的“缺席”究竟如何重塑了当地居民的金融实践、道德观念和债务关系？这成为了一个亟待深入探讨的问题。

为了回答这一问题，研究人员在吉梅塔进行了为期九个月的民族志田野调查。研究团队深入当地社区，通过半结构化访谈（共28位金融科技用户）、参与式观察以及对六位金融科技公司高管的非正式访谈，收集了大量一手资料。数据分析采用了溯因逻辑，在理论与田野材料之间不断往复，以揭示本地实践与更广泛的政治经济结构之间的联系。所有数据均经过匿名化处理，并利用NVivo软件进行编码，确保了研究的严谨性与伦理性。

金融世俗化与具身监管的缺席

研究发现，金融科技实体网点的缺席，为当地占多数的穆斯林用户理性化处理伊斯兰教法（Sharia）所禁止的利息（riba）提供了空间。数字接口的私密性使得借贷行为脱离了社区的视线和宗教的即时审视，从一个可能面临道德谴责的公共行为，转变为一种可以私下协商的个人事务。许多受访者表示，他们虽然明知利息为“哈拉姆”（haram，被禁止的），但数字贷款的便捷和隐蔽性（无需排队、无需文件、不被熟人看见）使其成为应对日常急需的务实选择。这个过程被概念化为“金融世俗化”（financial secularisation），它并非指宗教不再重要，而是指基础设施的缺席将借贷行为从具身的宗教监督中剥离出来，使其进入一个私人的道德领域，用户常以“缺乏其他选择”和“祈求真主宽恕”来合理化自己的行为。

不信任与数字追索的局限

然而，同一种缺席也催生了深刻的不信任感。由于缺乏实体网点可供投诉或面对面交涉，许多用户对将大额资金存入金融科技平台心存疑虑。他们将日常小额交易交给金融科技，而将储蓄等更重要的事务委托给尽管也不完美但“看得见摸得着”的传统银行。这种不信任感还源于国家监管的波动性（如政府以打击外汇市场投机为由暂停部分金融科技新用户注册）、欺诈应用程序的泛滥，以及平台在用户 onboarding（注册）时要求获取过度敏感数据（如国家身份证号NIN、银行验证码BVN、通讯录、短信等）的行为。用户普遍认为这种数据提取具有剥削性，而金融科技公司高管则坦言，这些数据被用于构建新产品和训练模型，揭示了用户数据被金融化的本质。

不负责任的借贷与强制性执法

物理监管的缺席同样影响了用户的还款行为。一些用户坦言，屏幕所带来的距离感使他们感觉违约不会产生实质后果，甚至出于“好奇”而故意违约。他们将金融科技贷款称为“ palliative”（救济品），暗示其是可消费的支持而非必须履行的义务，这削弱了债务作为塑造“负责任”主体技术的力量。作为回应，金融科技公司发展出一套强制性的数字执法机制。当用户违约时，公司会威胁并实际执行给用户的联系人发送羞辱性信息（如声称用户违约或甚至编辑用户照片并标注为“HIV阳性”），利用社会关系作为压迫还款的工具。这种数字化的“在场”试图模拟社会邻近性，以一种不恢复信任的方式重建了监控，形成了数字勒索。

本研究揭示了金融科技在尼日利亚吉梅塔这类特定语境下运作的辩证逻辑：物理基础设施的“缺席”既通过隐私性促进了借贷的“金融世俗化”，也催生了不信任感和弱化的道德问责；而作为补偿，算法治理和数字执法的“超可见在场”则重新引入了强制性控制。这种“缺席与在场”的辩证法，是理解无网点金融如何在全球南方弱监管、高不确定性的环境中重构债务与消费治理模式的关键。研究表明，金融科技的所谓“无缝包容”在现实中是充满张力和矛盾的，它扩大了信贷获取，但也可能加深剥削、侵蚀信任，并取代本地的道德经济。这项研究深化了我们对数字基础设施、信贷-债务关系以及全球南方金融化复杂过程的理解。论文发表于《Finance and Society》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