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焦虑与地缘博弈：美国北极政策演变中的本体安全困境解析

《Polar Record》：What is the Arctic to the United States? Status anxiety, ontological security, and the evolution of US Arctic policy

本文针对美国北极政策长期缺乏连贯性的问题，聚焦“本体安全”（Ontological Security）与“地位焦虑”（Status Anxiety）理论视角，系统梳理了1867-2024年间美国北极战略文件与国会听证记录。研究发现，北极在美国战略叙事中的“本体模糊性”导致政策摇摆，而中俄北极活动的增强正催化美国产生地位焦虑，进而推动其北极政策从边缘化转向战略竞争。该研究为理解大国在北极的地缘政治行为提供了新的情感动力分析框架。

　　

在地缘政治的棋盘上，北极正从一个被冰雪覆盖的边缘地带，迅速升温为大国战略竞争的新焦点。然而，作为北极理事会成员国之一，自1867年购买阿拉斯加后便成为北极国家的美国，其北极政策却长期呈现出一种奇特的矛盾性：一方面承认其北极国家身份，另一方面却在实际行动中表现出明显的投入不足和战略摇摆。与它在欧洲、中东等地区所拥有的清晰战略身份（如民主捍卫者、秩序维护者）相比，北极在美国的宏大叙事中始终处于一种“本体模糊”的状态——它既非明确的国内事务，也非清晰的外交核心，这种身份定位的缺失，直接导致了美国北极政策的碎片化和不一致性。

正是在这一背景下，发表于《Polar Record》的研究论文《What is the Arctic to the United States? Status anxiety, ontological security, and the evolution of US Arctic policy》展开了深入探讨。该研究提出了一个核心问题：北极，对于美国而言，在本体论上究竟意味着什么？为了回答这个问题，研究引入“本体安全”（Ontological Security）和“地位焦虑”（Status Anxiety）的理论透镜，试图揭示驱动美国北极政策演变的情感与身份动力，而不仅仅是传统的物质利益计算。

本体安全理论源于社会学，在国际关系领域被用来解释国家为何以及如何寻求一种稳定的自我叙事和身份认同，以应对世界政治中的不确定性。当这种稳定的自我认知受到挑战或变得模糊时，国家便会陷入“本体不安全”状态，并可能产生焦虑。该文进一步聚焦于一种特定的焦虑——“地位焦虑”，即一个处于国际 hierarchy 顶端的国家，当其感知到在一个日益重要的领域落后于竞争对手时，所产生的对地位丧失的恐惧。研究者认为，近年来俄罗斯在北极的军事化部署和中国通过“极地丝绸之路”等方式不断增长的北极存在，正是触发了美国的这种地位焦虑，从而催化了其北极政策的转向，使其从长期被忽视的边缘地带，逐渐走向美国战略关切的中心。

为了系统论证这一观点，研究人员主要运用了两种关键方法。首先，他们对美国自1994年至2024年发布的五份核心北极战略文件（1994, 2009, 2013, 2022, 2024）进行了深入的话语分析和内容分析。分析不仅关注文本的表面内容，更着重于挖掘其中的“安全化”动向、本体安全感知以及对敌友的描绘。研究者设定了包括“威胁”、“安全”、“焦虑”、“俄罗斯”、“中国”、“盟友”、“北约”等在内的一系列关键词进行词频统计和语境解读，以量化方式揭示政策关注点的演变轨迹。其次，研究团队建立了一个时间跨度从1867年（美国购买阿拉斯加）至2023年的国会听证记录数据库。通过检索包含“北极”、“安全”、“俄罗斯”（及其变体“苏联”）等关键词的听证记录，他们最初获得了1287份相关文档。在剔除程序性内容后，利用质性数据分析软件NVivo对剩余文本进行编码和主题分析，重点捕捉能够表达衰落感、紧迫感或相对弱势的语言标记，例如“落后”、“失去领导力”、“追赶俄罗斯”等，从而追溯美国政策精英对北极认知的历时性变化。

数据分析和结果

通过对历史文献的梳理，本研究将美国的北极参与划分为四个特征鲜明的时代。第一个时代（1867-1960年代）可称为“资源好奇时代”。在这一时期，北极（主要通过阿拉斯加）在美国的认知中主要是一个国内的边疆地带，国会讨论的重点在于其资源潜力（如渔业、毛皮、矿产），而非国际战略价值。阿拉斯加被视为有待开发的“蛮荒之地”，而非具有全球地缘意义的北极门户。

第二个时代（1960年代-1990年代）是“美苏竞争时代”。冷战的阴影笼罩了北极，该地区被重新定义为战略缓冲地带。国会听证中开始频繁出现将苏联视为北极竞争对手的论述，苏联核动力破冰船舰队的发展和新基地的建设被美国视为直接的安全威胁。北极的军事和战略价值首次被显著提升，但其身份定位仍局限于应对苏联挑战的被动反应，并未内化为美国自身战略身份的核心组成部分。

第三个时代（2000年代-2014年）表现为“北极理想主义时代”。后冷战初期的乐观情绪催生了“北极例外论”的叙事，即将北极描绘成一个独特的、和平的、以环境合作为主导的区域。在这一时期，北极理事会等合作机制成为焦点，美国参与北极事务的论调强调环境保护、科学研究和与包括俄罗斯在内的北极国家的合作。这种框架使美国能够以较低的成本参与北极事务，而无需将其提升到与欧洲或中东同等的战略优先级，从而避免了深度的身份承诺和资源投入。

第四个时代（2014年至今）是“北极地位焦虑时代”。2014年克里米亚事件以及随后俄罗斯在北极的强势军事部署，加上中国以“近北极国家”身份高调介入北极事务，彻底打破了“北极例外论”的幻想。国会听证和战略文件的语调发生了根本性转变。分析显示，关键词“俄罗斯”和“中国”的出现频率在2022年和2024年的战略文件中急剧上升；“威胁”、“安全”、“盟友”、“北约”等词汇也显著增多。政策制定者频繁使用“落后”、“追赶”、“失去领导地位”等充满焦虑色彩的语言，明确表达了对于在北极竞争中落后于俄中的深切担忧。这种“地位焦虑”并非源于北极本身对美国构成的直接物质威胁，而是源于美国作为一个自视的全球领导者，却在一个日益重要的地缘战略区域显得准备不足、影响力式微所带来的身份认知危机。

地位焦虑与美国北极关系

美国在北极的本体模糊性历史使其在当前的地缘政治竞争中处于一个独特而略显被动的位置。当俄罗斯凭借其深厚的北极历史叙事和实质性投入（如庞大的破冰船队）巩固其北极强国身份，以及中国通过经济和技术手段积极塑造其“近北极国家”角色时，美国发现自己面临着一个“叙事真空”。它缺乏一个像俄罗斯的“北极主人”或中国的“近北极伙伴”那样清晰且具说服力的北极身份脚本。

这种真空状态成为了“地位焦虑”的温床。美国在北极的焦虑，本质上是其全球领导地位身份在区域层面遭遇挑战的缩影。它担心的不只是在破冰船数量或基础设施上的落后，更是这种物质落后所象征的地位丧失和身份认同危机。因此，近年来美国北极政策的转向——包括加大投资、强化与北约盟友的协调、发布更具对抗性的战略文件——可以解读为一种对地位焦虑的回应。焦虑在此扮演了催化剂的角色，推动美国去填补本体的空白，通过一系列物质和符号性的行动（如宣称要增强破冰能力、强调北极安全），试图重新确认其在北极的存在感和领导地位。然而，这种反应在很大程度上仍是应激性和防御性的，其背后仍然缺乏一个连贯、稳定、内化的北极身份叙事作为支撑。

结论与讨论

本研究通过细致的历时性分析揭示，美国北极政策的演变深植于其与北极之间长期存在的“本体性关系困境”。北极对于美国而言，始终是一个“未完成的身份项目”。其政策的不连贯性和间歇性，根源在于该地区在美国国家战略叙事中缺乏一个稳定、核心的“锚点”。

本研究的重要理论贡献在于，它有力地论证了情感因素，特别是“地位焦虑”，在大国外交政策形成中的建构性作用。在美国北极政策的案例中，焦虑非但没有导致政策瘫痪，反而成为驱动政策调整和资源重新配置的关键催化剂。面对俄罗斯和中国的行动，美国对地位可能不保的担忧，压倒了长期以来对北极的战略忽视，迫使它正视这个曾经边缘化的区域。这表明，国际关系中的国家行为不能仅从理性计算的物质利益角度理解，对身份认同、社会地位和本体安全的追求同样是强大的驱动力量。

从现实意义来看，这项研究为理解当前北极地缘政治的动态提供了深刻的见解。美国基于地位焦虑的北极政策转向，很可能进一步加剧该地区的军事化和大国竞争态势，对北极的和平、环境可持续性以及原住民社区的福祉构成挑战。未来北极的稳定，不仅取决于各国在资源、航道控制权上的博弈，也取决于主要行为体能否管理好自身的身份焦虑，并找到一种超越零和竞争的区域共存模式。总之，北极犹如一面镜子，不仅映照出正在融化的冰盖，也折射出美国在全球权力格局变迁中的自我认知困惑与战略调适。对北极本体意义的探寻，仍将是美国对外政策中一个持续演进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