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金融网络中的战略耦合：中国长三角地区内外资风险投资的分化轨迹

本研究针对全球金融网络（GFNs）中风险投资（VC）研究的空白，以中国长三角地区（YRD）为案例，通过构建整合全球生产网络（GPNs）和演化经济地理学（EEG）的分析框架，揭示了内外资VC在推动区域与全球金融市场耦合中的差异化路径与机制，为理解发展中国家金融全球化提供了新的理论视角与实证依据。

　　

在全球金融化浪潮中，区域发展如何与全球金融网络（Global Financial Networks, GFNs）相互交织，已成为经济地理学和金融研究的前沿议题。传统研究多聚焦于来自西方经济体的外资风险投资（Venture Capital, VC），却忽视了一个关键现象：新兴经济体的本土VC正在快速崛起，并深刻重塑着区域与全球金融体系的连接方式。中国作为全球第二大经济体，其VC市场的爆炸式增长和独特发展路径，为理解这一过程提供了极佳样本。尤其是在长三角这一中国VC活动高度集聚的区域，内外资VC展现出截然不同的投资逻辑与空间策略，背后更涉及复杂的国家干预、制度变革与全球市场互动。那么，一个核心问题随之而来：在独特的制度背景下，内外资VC究竟如何驱动长三角地区以不同方式耦合进全球金融网络？它们各自扮演了何种角色？其背后的动力机制是什么？

为了回答这些问题，由香港浸会大学地理学、社会学及国际研究学院的Yulan Guo、Chun Yang和Fenghua Pan组成的研究团队，在知名人文地理学期刊《Geoforum》上发表了他们的最新研究成果。研究团队巧妙地融合了全球生产网络（GPNs）中的“战略耦合”（Strategic Coupling）概念、全球金融网络（GFNs）的结构性分析以及演化经济地理学（EEG）的制度演化视角，构建了一个全新的整合分析框架。他们基于CVSource和Zero2IPO数据库，精心收集并处理了涉及长三角地区69家赴美上市公司、340家VC机构、1180笔VC投资事件的详尽数据，并以上海实业投资有限公司（SIIC）这一国内最早的国家背景VC为典型案例，运用社会网络分析和案例研究方法，深入剖析了长三角区域与GFNs耦合的动态过程与机制。

研究发现，长三角与GFNs的耦合轨迹经历了显著的演变。早期（1999-2007年），耦合过程主要由外资VC主导，香港、纽约、门洛帕克（Menlo Park）等国际金融中心（IFCs）是关键节点。外资VC充当了重要的金融与商业服务（FABS）中介，将全球资本引入长三角的科技初创企业，并引导其通过纳斯达克/NYSE（纽约证券交易所）上市实现退出，在此过程中也引入了西方的治理标准和金融实践。2008年后，情况发生转变，北京和上海在国内合作网络中的重要性开始超越香港，国内VC开始崛起。2015年后，国内VC的地位进一步巩固，北京成为最重要的节点，其通过与香港、深圳的紧密合作，在国内网络中占据主导地位。与此同时，国内VC在推动企业海外上市中也扮演着越来越重要的角色。

这一转变的背后，是深刻的制度环境演化与国内VC的主动战略导航。研究发现，国内VC并非被动地接受外资VC带来的模式，而是积极利用中外制度差异进行“制度身份切换”，最典型的策略就是利用可变利益实体（VIE）结构和在离岸司法管辖区（OJs）设立基金，从而既能以“外资”身份享受税收优惠、规避国内投资限制，又能利用本土知识优势投资于国内企业。以上海实业投资有限公司（SIIC）为例，这家由上海市政府控股的VC机构，通过其香港上市的红筹平台，成功地吸引了境外资本，并与IDG资本、软银等国际顶级VC联合投资。SIIC的案例生动体现了地方政府如何利用中央政策的模糊性，通过金融重构为区域发展谋取资源，同时也揭示了国家内部（中央与地方）存在的目标差异与张力。

研究结论表明，长三角区域与GFNs的战略耦合呈现出清晰的“双重轨迹”。外资VC和国内VC基于不同的资源禀赋、制度敏感性和战略目标，推动了不同模式的耦合。外资VC更侧重于投资具有全球市场潜力的行业领袖（如半导体、生物制药），并引导其走向海外上市；而国内VC则更深入地嵌入本地价值链，投资领域更为分散，并擅长利用本土制度知识进行金融创新。国家（尤其是地方政府）在此过程中并非单一的监管者，而是积极的“市场塑造者”，通过国有VC机构等工具深度参与耦合过程的塑造。

这项研究的重要意义在于，它极大地丰富和拓展了GFN理论。首先，它将VC投资这一关键但被忽视的维度引入了GFN研究，揭示了VC作为“制度转译者”和耦合中介的核心作用。其次，它成功地将GPN的“战略耦合”、GFN的网络结构分析与EEG的制度演化视角相结合，提供了一个更动态、更强调制度协同演化的分析框架，用于理解金融全球化的地理过程。最后，它对中国的案例研究表明，新兴经济体的金融全球化并非简单的被动融合或单向接受，而是一个由国家、地方、全球行动者共同塑造的、充满策略性互动和路径创造的复杂过程。这不仅对理解中国的发展模式具有启示意义，也为其他发展中国家如何 navigate（驾驭）全球金融体系、利用金融资本促进区域发展提供了重要的理论参考和实践启示。